大概算一算離自己第一本詩集《心靈之舟》的出版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而離那本詩集裏絕大多數作品的寫作時間卻是過了更長的三十多年。想想自己在這三十多年裏都是在為生存而苦苦拼搏，兒時的夢想也只能在睡夢裏偶爾眷顧，在迷迷糊糊中聽她叩打心門的聲音。即使有些許觸動和感慨，但在醒來之後還是不得已只能將她冷落深宮，去為那些皮囊之外的七七八八而嘔心瀝血。在這些年裏，自己從北方到南方，再從深圳到香港，為了找尋心中的故鄉，在不斷地適應著新環境帶來的各種風雲雨雪，又在這些風雲雨雪裏思考著歷史和生命的意義。這本詩集裏的每一首作品便都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落下的情感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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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自序 09
一、寸草春暉
父親 28
母親 31
父親節的記憶 35
回憶父親 37
父親寫給我的字帖 39
那一年 父親的背影 42
父親的老牛 44
世上只有媽媽好 46
母親的笑臉 47
母親的味道 48
山 50
玉米麵涼粉 51
清明望山 53
又是清明 55
疫情下的清明 57
二、柏拉圖如是說
柏拉圖如是說 60
冬天裏對童年的遐思 63
霜降 65
有夢的小草 66
渡口 67
拂曉的囈語 69
船在海上 71
巴爾扎克之死 73
深山嚮導 75
饋贈 76
記憶中的第一場雪 78
蠶與神話 79
半夢半醒之間 80
望夫石 82
遠方 83
選擇 85
螳螂軼事 87
一片葉子 89
我是誰 91
雨中的小鳥 93
與冬天相識 95
土地上飄過的詩 97
淚光裏的倒影 99
夢中的女子 101
留住無知 103
時間 105
我的樣子 106
三、陽光的秘密
陽光的秘密 110
二月 112
寂靜 114
大地上的異鄉者 116
橄欖樹林的深歌 119
通過綠色莖管催動花朵的力 121
是石頭開花的時候了 124
輕與重 126
庚子春的豹子 128
還是那隻蟋蟀 129
祭顧城 131
憶顧城 134
四、一種感覺
一種感覺 138
冬月裏 139
偶 遇 141
月亮和你 143
你 夢 春天 145
夢回你的故鄉 147
網戀 149
之後的回憶 151
那些影子 152
亮燈的窗口 153
你和故事 155
來去匆匆 156
匆匆，太匆匆 158
痛 160
致情人節 162
隨風而去 163
五、消失的老街
消失的老街 166
童年印象 168
當我老了 170
視頻聊天 172
水木年華 174
阿俠你不是迷路的旅人 176
那是扇窗 178
心中的房子 180
一夜霞光 182
故鄉的柵欄記憶開始發霉 185
兒時的老院子 187
座標上的鄉愁 189
童年的老照片 191
重陽尋夢 193
北方的冬夜 195
生活不過如此 196
懷念春天 198
借我一次青春 200
秋咧 201
老祠堂 202
六、霧裏看花
起風了 206
藍花楹下的守望 207
故鄉村婦 208
歲暮之城 210
在那片熟悉的草地上 212
在冬天裏漫步 214
為夢而生216
我有一個夢想 218
光陰的故事 220
北方的早春 221
蛇的一生 222
舞 224
黎明 225
早春的雨 227
在黑夜裏 229
香江印象 231
郊野外的遐思 233
天鵝 234
又是除夕 236
星光 238
你的面龐 239
感覺 241
漫遊者 243
播種者 250
自序 09
一、寸草春暉
父親 28
母親 31
父親節的記憶 35
回憶父親 37
父親寫給我的字帖 39
那一年 父親的背影 42
父親的老牛 44
世上只有媽媽好 46
母親的笑臉 47
母親的味道 48
山 50
玉米麵涼粉 51
清明望山 53
又是清明 55
疫情下的清明 57
二、柏拉圖如是說
柏拉圖如是說 60
冬天裏對童年的遐思 63
霜降 65
有夢的小草 66
渡口 67
拂曉的囈語 69
船在海上 71
巴爾扎克之死 73
深山嚮導 75
饋贈 76
記憶中的第一場雪 78
蠶與神話 79
半夢半醒之間 80
望夫石 82
遠方 83
選擇 85
螳螂軼事 87
一片葉子 89
我是誰 91
雨中的小鳥 93
與冬天相識 95
土地上飄過的詩 97
淚光裏的倒影 99
夢中的女子 101
留住無知 103
時間 105
我的樣子 106
三、陽光的秘密
陽光的秘密 110
二月 112
寂靜 114
大地上的異鄉者 116
橄欖樹林的深歌 119
通過綠色莖管催動花朵的力 121
是石頭開花的時候了 124
輕與重 126
庚子春的豹子 128
還是那隻蟋蟀 129
祭顧城 131
憶顧城 134
四、一種感覺
一種感覺 138
冬月裏 139
偶 遇 141
月亮和你 143
你 夢 春天 145
夢回你的故鄉 147
網戀 149
之後的回憶 151
那些影子 152
亮燈的窗口 153
你和故事 155
來去匆匆 156
匆匆，太匆匆 158
痛 160
致情人節 162
隨風而去 163
五、消失的老街
消失的老街 166
童年印象 168
當我老了 170
視頻聊天 172
水木年華 174
阿俠你不是迷路的旅人 176
那是扇窗 178
心中的房子 180
一夜霞光 182
故鄉的柵欄記憶開始發霉 185
兒時的老院子 187
座標上的鄉愁 189
童年的老照片 191
重陽尋夢 193
北方的冬夜 195
生活不過如此 196
懷念春天 198
借我一次青春 200
秋咧 201
老祠堂 202
六、霧裏看花
起風了 206
藍花楹下的守望 207
故鄉村婦 208
歲暮之城 210
在那片熟悉的草地上 212
在冬天裏漫步 214
為夢而生216
我有一個夢想 218
光陰的故事 220
北方的早春 221
蛇的一生 222
舞 224
黎明 225
早春的雨 227
在黑夜裏 229
香江印象 231
郊野外的遐思 233
天鵝 234
又是除夕 236
星光 238
你的面龐 239
感覺 241
漫遊者 243
播種者 250
自序
時間真的是一個十足的雙面人，既有在艱辛和困惑中漫長的一面，也有在驀然回首時的白駒過隙之感。曾幾何時，總是覺得來日方長，總是覺得血氣方剛，也總覺得兒時的夢想總有實現的時候，一切都不必著急，該來的都會在你不經意的時刻悄然而來。可到了雙親不待、兩鬢斑白的年齡，才突然明白歲月是如此脆弱， 不小心，便已經走過了大半個里程。回憶和懷念或許是每一個暮年人無法繞開的話題：有對父母的、有對戀人的、也有對那已經模糊了面龐的兒時夥伴的；更是到了這個年齡，經歷了許多的事情，才知道周而復始的顛來倒去或許就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於是寫作便成了 一種無奈之下的排解方式，同時記錄一點自己的人生感悟，留給現在和未來還會真正關心生命價值的人。
大概算一算離自己第一本詩集《心靈之舟》的出版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而離那本詩集裏絕大多數作品的寫作時間卻是過了更長的三十多年。想想自己在這三十多年裏都是在為生存而苦苦拼搏，兒時的夢想也只能在睡夢裏偶爾眷顧，在迷迷糊糊中聽她叩打心門的聲音。
即使有些許觸動和感慨，但在醒來之後還是不得已只能將她冷落深宮，去為那些皮囊之外的七七八八而嘔心瀝血。在這些年裏，自己從北方到南方，再從深圳到香港，為了找尋心中的故鄉，在不斷地適應著新環境帶來的各種風雲雨雪，又在這些風雲雨雪裏思考著歷史和生命的意義。這本詩集裏的每一首作品便都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落下的情感雨滴。
第一輯「寸草春暉」記錄著我對雙親的無限思念，也是我出版這本詩集最核心的意義。父親，名諱國溫， 字中和，生於河南濟源一個書香門第之家。由於祖父早逝，家道中落，只讀了幾年私塾的父親十六歲時便挑起了養家的重擔。一個人趕著一輛牛車拉土運石硬是蓋起了三間房屋。牛老了，不忍心被湯鍋屠宰，還是把牛贖了回來，把牠養老送終，擇地掩埋。這就是我寫在〈父親的老牛〉中的真實故事。後來，沒有子女的叔嬸覺得我們家裏人口多，便鼓動祖母分了家。眼看靠種地無法養活一大家人，父親便挑著擔子獨自一人離開了家鄉外出謀生。他走出王屋山，進入山西，然後再經左雲、右玉徒步千里進入綏遠省。從一個走街串巷的小商販，逐漸成為了綏遠省豐鎮地區最大的書刊文具商，並把全家老小都帶到了豐鎮。也許是因為祖輩遺傳的基因關係，父親一邊經商一邊大量讀書和苦練書法，期間並和各大出版商建立了良好的關係。也是在這裏，父親經歷了抗戰前後的十多年時間。日本人佔領豐鎮的那幾年，父親和一個喜歡書法的日本反戰醫生建立了良好的個人關係，他們切磋書法宣傳反法西斯的思想；傅作義部隊進入豐鎮後，父親簞食壺漿為過往將士免費提供食住並捐錢捐物。駐紮當地的軍官有的也是書店的常客，和父親也有一定的交往，經常邀請父親參加國民政府組織的一些活動；後來新中國建立，父親本以為可以大幹一場，好好發展自己的圖書事業，想在歸綏（今呼和浩特）和包頭建立自己的分支機構，可不巧遭遇了各式各樣的運動，父親的書店和靠辛苦打拼建起的宅院也被迫充公， 一家人也被遣返回原籍。走時，家裏養的黑狗一直追在車後奔跑，而一直待如家人的夥計們卻沒有一人為東家送行。這一段故事我也寫了〈父親〉和〈母親〉這兩首詩裏。回到家鄉，本來已經一無所有的父親卻因為祖上還留有幾畝薄田被劃為新中農，在以出生貧顧農為光榮的年代，幾個讀書的兄姊也在同學們面前抬不起頭來。那時家裏已有了七個孩子，且都尚未成年，怎麼樣把孩子養活、養大成了父親最大的心事。父親無奈只能再一次來到綏遠（那時已併入內蒙古）但時過境遷，個體經商已經不再被允許，父親就只能在幾個表兄弟的幫助下在一個運輸站裏當起貨運工人。先是拉車，後來又是蹬三輪車，靠苦力賺錢養家，一肚子的詩書和抱負只能擱淺在深深的嘆息裏。可不幸的是，就是這樣的生活也沒有維持多久，文化大革命便開始了。由於父親之 前經過商，和日本醫生有過個人交往，也支援過國民黨軍隊的抗戰，參加過三民主義學習班等活動，以及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書法有不是很高的評價等，父親被清算批鬥並扣上了有歷史問題的帽子。之後的父親變得不苟言笑，他只能默默地工作，他早出晚歸，盡可能承接一些長途的貨運活兒，用超負荷的勞動多賺一些薪水， 好給他的孩子們提供最起碼的生活條件。我是父母的第九個孩子，那時由於有幾個兄姊已經工作，家境也變得不再那麼窘迫，父親於是把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在文化匱乏和信息封閉的年代裏，他教我讀詩、書法和珠算，給我講許多鮮為人知的人物傳記和歷史故事，這些都是我童年最值得回憶的往事，也讓我有了和大多數同齡的孩子不盡相同的記憶。這些故事我寫在了〈父親寫給我的字帖〉、〈回憶父親〉、〈父親節的記憶〉裏。我上小學了，父親的年紀已經讓他感到幹活時的力不從心，為了能幫幫父親，我和姊姊有時會在星期天的下午等在紅星電影院的門口，那是父親拉車必經之路，前面就有一個很陡的坡，父親拉著滿載的貨上去會感到非常吃力，這個時候我和姊姊就會跑過去推車，看到父親能稍稍直起一點腰了，我和姊姊都會在心痛之餘略略有一種欣慰的感覺。有一次，學校包了一場阿爾巴尼亞電影《戰鬥的早晨》，我們排著隊往電影院走，突然我看到了拉車的父親，皮帶深深勒進了肩膀，一副非常吃力的樣子。我不顧一切地衝出去，把自己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氣毫無保留地推在了車上。父親感覺到了，回頭看見了我，那溫暖的眼神讓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他塞給我五分錢硬幣讓我去買一根冰棒，我瘋了一樣地跑過去把冰棒買回來，又固執地非要父親先咬上一口。父親拗不過我，只用乾渴的嘴唇輕輕觸碰了一下，我踮起腳來用掛在父親脖子上的毛巾為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可當他聽到旁邊有同學議論時，眼神裏頓時閃過一絲歉疚，囑咐了幾句便轉身拉著車走了。我看著父親的背影淚如雨下，手裏還緊緊握著那剩下的一分錢硬幣。我把這件事寫在了〈那一年 父親的背影〉裏，每當想起就不禁淚目。後來父親平反了，但我們在豐鎮被充公的書店、商鋪和宅院卻以時過境遷、無法查找為由拒絕給予歸還和賠償，只是給了一個安排子女就業的指標。更遺憾的是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已經年邁，並因過度的體力勞動而積勞成疾，不但滿腔抱負無法得以實現，更是在因突發腦溢血而在醫院的走廊裏延誤兩個小時卻無法得到醫院及時救治的情況下，過早地離開了我們。那年他只有六十一歲。父親的一生辛勞、坎坷、傳奇；在我的記憶裏，他給我智慧、給我力量、給我方向；在我心中他是天下最好的父親。
母親的這一支李姓家族更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望族，家族裏不但有舉人和秀才，更不乏有燕京大學的學子。外公的書法更是遠近馳名，每逢過年求對聯的人能從家門口排到村口，足足有幾里長。外公算是中國最後一代鄉紳中的幸運者了，在運動來臨之前便在自家院子裏的藤椅上無疾而終了，這也免去了他後來目睹任電報局長的長子不幸的結局和小兒子在飢荒的年代裏啃吃野菜中毒身亡的痛苦。父親到包頭打工後，母親一個人在家不僅要照顧七個孩子的生活，還要伺候年邁的祖母。母親常常是白天下田裏幹活，晚上紡紗織布，還要督促孩子做好功課。在父親到包頭的一年後，母親終於接到了父親寄來的隨遷入戶指標。可當時的公社幹部卻無故百般刁難，不給開出遷移證。為此母親並沒有低頭，在她倔強的性格裏從來都不乏一種不服輸的勁頭。她靠著外公生前的威望，搬動了鄉裏所有德高望重的前輩， 迫使這個公社幹部妥協。就這樣，母親一個人帶著七個孩子，帶著全部的家當，先是坐馬車到縣城，再坐汽車 到焦作，又坐火車到新鄉，轉北京再轉大同，最後到包頭。靠著一口袋乾糧和自來水龍頭裏的水，母親硬是把這一趟旅程走成了讓子孫永遠都感到驕傲的故事。來到包頭後，一家人只能靠父親微薄的工資來維持生活， 孩子們都是在長身體的時候，糧本上的定量根本就不夠吃，母親只能用那總共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二十的細糧去換多一些人家的粗糧，為的是讓孩子們填飽肚子。為了給父親減輕負擔，母親和親戚們借了些錢買了把氣槍，把孩子背在身後就在街邊做起了打氣槍遊戲的生意。買不起真的氣槍子彈，母親就用毛線纏著鐵釘自己做，就這樣硬是打出了一片小天地。在我剛剛有記憶的時候，母親接到外婆去世的電報，可母親無力返鄉送別外婆，只能坐在院子裏一邊哭一邊為自己縫製孝衣。那個黑底紅心竹製的針線筐是母親從家鄉帶來的，它時不時會隨 著母親拉扯針線而在地面上發出一陣陣聲響，彷彿在陪著母親一起哀傷。我坐在一旁看著傷心的母親心裏也很難過，母親曾和我說過有一天會帶我回老家見外婆的，可這一下我從未見過的外婆永遠也見不到了。在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隨母親回濟源住過一段時間，看到了我們家曾經的老房子和清澈的汾河、沁河；也見到了那個曾經的燕京學子現在卻住在窯洞裏消磨餘生的大舅。他已年邁且飽經滄桑，窯洞裏的陳設雖然簡陋但卻格外整潔，而且還有一個在那個年代裏很少見到的放著好些書的書架。可我不知道的是那個時候的大舅還沒有平反，很少有人和他接觸，母親帶著我買了兩包點心去看他時，他的臉上漾著久違的快樂。母親生在讀書人家，卻沒有讀過什麼書，但基因裏卻少不了對文化的渴望。她對子女的要求永遠是把學習放在第一位的，只可惜，我的兄姊生不逢時，雖然個個都是班裏的好學生，但不是因為家庭困難不得已提早工作，就是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和被上山下鄉的大環境所迫失去了讀大學的機會， 只有我這個最小的孩子趕上了文革後重新開啟的高考。母愛總是無微不至的，我喜歡吃什麼，衣服是不是又到了換季的時候，這些都是母親最關心的事情。父親走後，我成了母親最大的寄託，在送我上大學走的那天，母親在站台上失聲痛哭的樣子多少年來一直揪扯著我的心。兄姊們都已經成家，本來家裏只剩我和父母三人，可就僅僅在幾十天內，只剩下母親孤單的一個人了。 畢業後，我在一所中學教書，母親陪伴著我度過一段溫 馨的日子，我曾牽著母親的手去看台灣電影《世上只有 媽媽好》；也曾用我努力賺來的錢為母親買了她心心念 念的金戒指和金耳環。母親當即就戴上了，我這時才發現母親的耳朵上早已有穿耳環的洞，母親告訴我說，那是小時候外婆給扎的，上一次戴這些東西還是三十多 年前在豐鎮的時候，父親做生意賺了錢買給她的。看到
母親高興的樣子，我也感到無比的幸福，只是覺得母親這三十多年來的隱忍是我無法想像的。後來，我下海經商，遠赴深圳，母親七十多歲高齡還來照看我的孩子。母親回到包頭後由於穿著有點像南方人，被幾個圖謀已久的壞人跟蹤，哄騙她說我在深圳有難，要母親花錢救我。母親聽對方說得有鼻子有眼且對我們的家庭情況瞭如指掌便信以為真，結果被騙去了所有的積蓄。我聽到消息，被感動得不住地流淚，母親一生勤儉，恨不得 一分錢掰兩半花，可當她聽到兒子有難，卻捨得傾其所有。因為人地兩生，母親不願再來深圳生活，為此我特意在內蒙古為母親買了房子並註冊了一家公司，為的是能陪伴在母親身邊。只要時間允許，只要我在內蒙古， 我經常都是驅車一百多公里回家和母親同住。七十九歲那年母親股骨脛骨折，我頂住幾個兄姊的壓力堅決主張為她積極治療，手術後很快就可以恢復正常行走。 她每日傍晚都會坐在小區的入口處等我，看到我的車開過來，便毫不遲疑地起身跟著我的車子回家。那一刻我就感到家的溫暖是用多少錢都無法買來的。八十八歲那年，母親因糖尿病併發症導致腳趾潰瘍不癒，在家庭裏 一片陽壽已盡、放棄治療的輿論壓力下，在我的中學老師的鼓勵和幫助下，我堅持為母親做了截肢手術，因為挽救母親的生命在我看來是一件決不允許協商的事情。之後，母親行動不便，只能坐在輪椅上了，兩個受我委託且每月接受我支付贍養母親生活費的姊姊，只顧為這點費用的分配吵吵鬧鬧，卻很少能陪母親出去散散心、 說說話。母親開始變得自言自語，漸漸地患上了阿茲海默症。母親好像不再認識我了，可卻常常在一個人的時候不住地呼喚我的名字。為此，我很想把母親接到深圳居住，但因當時我一直單身，又要照顧生意，家裏經常沒有人，我便只能和同在深圳的哥哥商量可否一起把母親接來，只要我在深圳我來照顧，如果我不在，哥哥嫂嫂來照顧，我另外每個月支付哥哥一筆贍養費。起初哥哥滿口答應，可卻遭到一直沒有工作而長期賦閒在家的嫂嫂的堅決反對，一向懼內的哥哥選擇了向嫂子妥協。 哥哥結婚後就像變了一個人，好在哥哥沒有兒子，不然這個女人必定毀他三代。這件事情之後，我和哥哥幾十年的感情也就此畫上了句號，再也沒有來往，再也不願來往。母親九十二歲的那年除夕，接到侄子電話，說母親在大姐家裏陷入昏迷，而滿腦子老思想的大姐則拒絕把母親送院。我讓侄子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給當院長的朋友打電話求援。好在院長很給力，在最短的時間內安排入院搶救，我也在大年初一趕飛機回到了包頭。在 ICU 裏住了很多天，又轉到普通病房，在院長和醫護人員的關照下，在和深圳的幾位醫生朋友的共同策劃下，又一次把母親從死神手裏奪了回來。回到家後， 哥哥姊姊忙著各自家中的事情很少來探望，而我卻獨臂難支，又不能在包頭待太久，無奈之下只能把母親送回到了養老院，而回到包頭的我也因過度勞累而大病一場。母親九十五歲時的一個晚上，我在香港又一次接到侄子打來的電話，說母親在養老院裏走了，走時身邊沒有一個人陪伴。據養老院說；發現母親有發燒和嘔吐的 現象，便給一個姊姊打了電話，姊姊也去了，但沒有安排送院，又因擔心要下大雪，惦記已經三十多歲的「媽寶男」兒子是否能吃好飯，便沒有繼續陪伴母親而匆匆離開了。就在姊姊離開後的當天晚上，母親便無聲息地 走了。我急急趕回去，抱著母親的身體痛哭一場，在處理完母親的後事並把父母合葬後，拒絕參加家裏人的聚餐，便離開了包頭，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雙親在，我尚知來處；雙親不在，生命只剩歸途。我曾經溫暖的家， 給我生命和愛的家，從此就只能永遠地留在心裏了。
第二輯「柏拉圖如是說」取自其中一首詩的詩名， 而本輯包含的二十七首作品基本上都是在體現一個反 思的主題。人生走過大半程，怎麼能沒有一點感悟和認知，但如何以詩歌的方式講出來，又講到什麼程度合適，確實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但無論如何，人有權利不被任何單一的信息洗腦，而應該了解任何一件事情 的全部經過，拒絕支離破碎和斷章取義。詩歌的本質就 是源自於哲學，或者說哲學無法說透的東西便是詩歌的用武之地。〈柏拉圖如是說〉正是以詩歌的語言在詮釋著柏拉圖的「洞穴效應」。而〈冬天裏對童年的遐思〉 則是用現在的眼光去看待過去發生過的事情，用穿越的方式來找尋歷史驚人的相似與周而復始的必然結果。〈渡口〉則是通過對生與死的認知，從而確立對生命的態度。總之，這一輯主要是在思考，思考真理與謬論、 思考強大與弱小、思考得與失、遠與近、美與醜。這個世界上一切東西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間的推移， 你常常會發現原來你苦苦追尋的並不一定是你最想得到的。而這才是真正的一切兼是空的道理，並不是你什麼也沒有，而是得非所願，造化弄人，一切彷彿都是一齣戲。
第三輯「陽光的秘密」主要是受詩人北島所著的 《時間的玫瑰》一書的啟發，對幾位在世界詩壇留下深深印記的現代詩人的緬懷。另外還包括了紀念詩人流沙河和去紐西蘭顧城故居時有感而發寫下的兩首作品。在這一輯的十二首作品裏，每一位大師的句子都閃耀著不朽的光芒，穿越時空，覆蓋著過去和現在，彷彿在講述著不同時代、不同國度、不同種族的人看似不同卻又格外相似的人生旅程。
第四輯「一種感覺」應該說是對情感的再思考，有 自己曾經執著的、也有被忽略和遺忘的，中年之後再一 次回想，卻是另一種感受。美好的青蔥裏有多少稚嫩和遺憾，也許只有拿起來再放下，走過去再回頭，才能深深感受到。可歲月不可能回頭，時光也不會倒著走，用過來人的經歷給年輕人講大道理永遠都是徒勞的，就像自己年輕時常有的那種不屑的神情，又何曾考慮過年 長者的一片良苦用心？本輯選取的十六首詩裏的「她」 包含了過去的戀人，曾經的同學、朋友，萍水相逢的女子和未曾謀面的夢中情人，以及社會事件中某個假想的替身。分別代表著感情的多種角度和多個維面，又從不同的角度和維面中折射出人類對情感的多層次需求。 一個健全的人、一個坦率的人、一個純粹的人，必定會直面這樣的需求，並且在這人類複雜而豐富的情感需求中 做出既尊重他人又尊重自己的取捨和選擇。當然，反思最多的還是自己的初戀，但此時的心境已和三十年前大有不同，當你看清了感情裂變的本質，你懷念的只能是無法回去的往事，而不再是往事中的那個人。就像我在〈你和故事〉中寫到的：「真的不想再翻出過去的你/ 你離開的方式像一塊橡皮/擦去了你曾經寫給我的所有誓言/我能珍藏的/只剩下那張已經發黃的稿紙」 再比如在〈之後的回憶〉裏我這樣寫：「沒有什麼比影 子更純粹/懷念把記憶過濾/再塗上自己喜歡的顏色/ 將我們曾經的愛情進行到底」。是啊，愛情本身是不會改變的，那是一個人一生的追求和夢想。改變的只能是 愛情中的某一個角色，痛定思痛，我們所要忠貞的只能是心中不變的愛情，而不是愛情中已經改變了的人。
第五輯「消失的老街」是對我童年和故鄉的懷念， 那種雖然貧窮，但簡單、樸素的情感卻是深深烙在心靈深處的。那條老街裏有鐵匠鋪、縫紉店，還有坐在黃綠 相間的柳條上哼著市井小調編著筐笆的篾匠。那個時候垃圾從來都不會亂丟，人們要等到收垃圾的馬車車伕搖 響鈴鐺，才會把自己家的垃圾丟到車上。可當物慾漸漸主導了生命的價值而世風日下時，對過去的懷念就不僅僅侷限在懷念的範疇了。在童年的記憶裏，我最想提到 的就是那個慈祥的房東薛奶奶。她有三個兒子，其中兩 個大名鼎鼎，一個是大學校長，一個是國家級文工團團長、小提琴家。本來我們住的那個院子都是她的，可在文革中她被迫害致死，整個院子都被充了公。我只知道小時候她特別喜歡我，無論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會特別給我留一份，她也同情我父親的遭遇，更是常常以央求的口氣讓我的幾個哥哥幫她做點小事，而後又千謝萬謝地塞給哥哥些零用錢，她就是以這種不傷害我們自尊的方式幫助著我們這個人口多、生活困難的家庭。在 一次批鬥會上，她從站著的凳子上摔下來，當時就不省人事。第二天早晨我對母親說，昨晚夢見了薛奶奶，她告訴我她明天要死了。母親聽後呵斥我不許胡說，可怔了一會兒，又給我換了件乾淨的衣服，領著我去看望了 薛奶奶。薛奶奶已經被趕出了正房，住在了她的孫女家裏。那是一間以前的庫房，在小院大門的外面。薛奶奶躺在火炕的最裏邊，蓋著厚厚的被子，臉色有些發黑， 眼睛似閉非閉，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痕，一副奄奄一息 的樣子，已經不是往常那個笑容滿面的薛奶奶了。母親拉我走到跟前，叫我喊聲薛奶奶。我用怯怯的聲音連著喊了兩聲，薛奶奶似乎聽出了我的聲音，努力地睜開眼睛，又努力地把頭扭向我的方向，綻開了平日裏她曾對著我的那份笑容。我突然未經母親許可便大聲說了句：「薛奶奶你不會死的，不會的！」母親有點不好意思， 摟了摟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亂講話。可薛奶奶卻笑 了，她用很微弱的聲音吃力地說道：「好孩子，人哪有不死的，可奶奶臨死前能看到你很高興，你很像奶奶那兩個兒子小時候的樣子。」說到這裏奶奶停了停，喘了幾口氣，然後接著說：「雖然他們現在也被關了起來， 但你以後還是要好好讀書，你一定會有出息的。」薛奶奶再一次停了停，微微閉上了眼睛，最後似乎是自言自語地弱弱地說了句：「天總會亮的。」這時，我看到有兩顆淚珠從薛奶奶的眼角滾落下來，濡濕了她兩鬢的銀髮，我的眼裏也噙滿淚水，視野變得模糊，彷彿眼前顯出靜靜的河面和一大片松樹林，在嚴寒的冬天，掛著晶瑩的霧凇，薛奶奶正站在樹枝下向我微笑。第二天早晨，窗戶紙上剛剛露出一點亮光，我就被從奶奶住的房子裏傳來的哭聲驚醒了，我知道一定是薛奶奶走了。 薛奶奶走後我常常在夜間看見她，看見她趴在我家的窗戶上看我，笑瞇瞇地和我說話，我有些害怕，整晚不敢睡覺。母親知道後，特意去買了些水果和點心，點了根香，然後靜靜地說：「他薛奶奶，我知道你惦記孩子，常來看他，可孩子還小，有點害怕，等孩子長大了會記得你對他的好，現在就讓孩子平安長大吧！」說也奇怪，打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在夜裏看見過奶奶。可五十多年過去了，我忘記了許多童年的夥伴，兒時的同學、 長大後的同事以及商場上的酒肉朋友，可薛奶奶卻一直 住在我的心頭和心頭那座曾經方方正正的小院子裏。
第六輯「霧裏看花」所選的二十四首詩主題比較多元，其中特別收錄了我在大學時代的三首作品，雖略顯幼稚，但卻記錄了我在那個時代的影子。在這二十四 首詩中，有困惑、徬徨和不解；也有內心深處的自我問。但我知道，無論是寫自己還是寫別人；也無論是寫花寫草、還是寫蛇寫天鵝。其實我都是在寫自己的憤懣和不滿；寫自己的期待和執著。我不願放棄夢想，我更不願對這個世界失去信心，因為這就是我願意繼續生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邢鐵
貳零貳參伍月於香港
時間真的是一個十足的雙面人，既有在艱辛和困惑中漫長的一面，也有在驀然回首時的白駒過隙之感。曾幾何時，總是覺得來日方長，總是覺得血氣方剛，也總覺得兒時的夢想總有實現的時候，一切都不必著急，該來的都會在你不經意的時刻悄然而來。可到了雙親不待、兩鬢斑白的年齡，才突然明白歲月是如此脆弱， 不小心，便已經走過了大半個里程。回憶和懷念或許是每一個暮年人無法繞開的話題：有對父母的、有對戀人的、也有對那已經模糊了面龐的兒時夥伴的；更是到了這個年齡，經歷了許多的事情，才知道周而復始的顛來倒去或許就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於是寫作便成了 一種無奈之下的排解方式，同時記錄一點自己的人生感悟，留給現在和未來還會真正關心生命價值的人。
大概算一算離自己第一本詩集《心靈之舟》的出版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而離那本詩集裏絕大多數作品的寫作時間卻是過了更長的三十多年。想想自己在這三十多年裏都是在為生存而苦苦拼搏，兒時的夢想也只能在睡夢裏偶爾眷顧，在迷迷糊糊中聽她叩打心門的聲音。
即使有些許觸動和感慨，但在醒來之後還是不得已只能將她冷落深宮，去為那些皮囊之外的七七八八而嘔心瀝血。在這些年裏，自己從北方到南方，再從深圳到香港，為了找尋心中的故鄉，在不斷地適應著新環境帶來的各種風雲雨雪，又在這些風雲雨雪裏思考著歷史和生命的意義。這本詩集裏的每一首作品便都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落下的情感雨滴。
第一輯「寸草春暉」記錄著我對雙親的無限思念，也是我出版這本詩集最核心的意義。父親，名諱國溫， 字中和，生於河南濟源一個書香門第之家。由於祖父早逝，家道中落，只讀了幾年私塾的父親十六歲時便挑起了養家的重擔。一個人趕著一輛牛車拉土運石硬是蓋起了三間房屋。牛老了，不忍心被湯鍋屠宰，還是把牛贖了回來，把牠養老送終，擇地掩埋。這就是我寫在〈父親的老牛〉中的真實故事。後來，沒有子女的叔嬸覺得我們家裏人口多，便鼓動祖母分了家。眼看靠種地無法養活一大家人，父親便挑著擔子獨自一人離開了家鄉外出謀生。他走出王屋山，進入山西，然後再經左雲、右玉徒步千里進入綏遠省。從一個走街串巷的小商販，逐漸成為了綏遠省豐鎮地區最大的書刊文具商，並把全家老小都帶到了豐鎮。也許是因為祖輩遺傳的基因關係，父親一邊經商一邊大量讀書和苦練書法，期間並和各大出版商建立了良好的關係。也是在這裏，父親經歷了抗戰前後的十多年時間。日本人佔領豐鎮的那幾年，父親和一個喜歡書法的日本反戰醫生建立了良好的個人關係，他們切磋書法宣傳反法西斯的思想；傅作義部隊進入豐鎮後，父親簞食壺漿為過往將士免費提供食住並捐錢捐物。駐紮當地的軍官有的也是書店的常客，和父親也有一定的交往，經常邀請父親參加國民政府組織的一些活動；後來新中國建立，父親本以為可以大幹一場，好好發展自己的圖書事業，想在歸綏（今呼和浩特）和包頭建立自己的分支機構，可不巧遭遇了各式各樣的運動，父親的書店和靠辛苦打拼建起的宅院也被迫充公， 一家人也被遣返回原籍。走時，家裏養的黑狗一直追在車後奔跑，而一直待如家人的夥計們卻沒有一人為東家送行。這一段故事我也寫了〈父親〉和〈母親〉這兩首詩裏。回到家鄉，本來已經一無所有的父親卻因為祖上還留有幾畝薄田被劃為新中農，在以出生貧顧農為光榮的年代，幾個讀書的兄姊也在同學們面前抬不起頭來。那時家裏已有了七個孩子，且都尚未成年，怎麼樣把孩子養活、養大成了父親最大的心事。父親無奈只能再一次來到綏遠（那時已併入內蒙古）但時過境遷，個體經商已經不再被允許，父親就只能在幾個表兄弟的幫助下在一個運輸站裏當起貨運工人。先是拉車，後來又是蹬三輪車，靠苦力賺錢養家，一肚子的詩書和抱負只能擱淺在深深的嘆息裏。可不幸的是，就是這樣的生活也沒有維持多久，文化大革命便開始了。由於父親之 前經過商，和日本醫生有過個人交往，也支援過國民黨軍隊的抗戰，參加過三民主義學習班等活動，以及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書法有不是很高的評價等，父親被清算批鬥並扣上了有歷史問題的帽子。之後的父親變得不苟言笑，他只能默默地工作，他早出晚歸，盡可能承接一些長途的貨運活兒，用超負荷的勞動多賺一些薪水， 好給他的孩子們提供最起碼的生活條件。我是父母的第九個孩子，那時由於有幾個兄姊已經工作，家境也變得不再那麼窘迫，父親於是把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在文化匱乏和信息封閉的年代裏，他教我讀詩、書法和珠算，給我講許多鮮為人知的人物傳記和歷史故事，這些都是我童年最值得回憶的往事，也讓我有了和大多數同齡的孩子不盡相同的記憶。這些故事我寫在了〈父親寫給我的字帖〉、〈回憶父親〉、〈父親節的記憶〉裏。我上小學了，父親的年紀已經讓他感到幹活時的力不從心，為了能幫幫父親，我和姊姊有時會在星期天的下午等在紅星電影院的門口，那是父親拉車必經之路，前面就有一個很陡的坡，父親拉著滿載的貨上去會感到非常吃力，這個時候我和姊姊就會跑過去推車，看到父親能稍稍直起一點腰了，我和姊姊都會在心痛之餘略略有一種欣慰的感覺。有一次，學校包了一場阿爾巴尼亞電影《戰鬥的早晨》，我們排著隊往電影院走，突然我看到了拉車的父親，皮帶深深勒進了肩膀，一副非常吃力的樣子。我不顧一切地衝出去，把自己能使出的最大的力氣毫無保留地推在了車上。父親感覺到了，回頭看見了我，那溫暖的眼神讓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他塞給我五分錢硬幣讓我去買一根冰棒，我瘋了一樣地跑過去把冰棒買回來，又固執地非要父親先咬上一口。父親拗不過我，只用乾渴的嘴唇輕輕觸碰了一下，我踮起腳來用掛在父親脖子上的毛巾為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可當他聽到旁邊有同學議論時，眼神裏頓時閃過一絲歉疚，囑咐了幾句便轉身拉著車走了。我看著父親的背影淚如雨下，手裏還緊緊握著那剩下的一分錢硬幣。我把這件事寫在了〈那一年 父親的背影〉裏，每當想起就不禁淚目。後來父親平反了，但我們在豐鎮被充公的書店、商鋪和宅院卻以時過境遷、無法查找為由拒絕給予歸還和賠償，只是給了一個安排子女就業的指標。更遺憾的是幾十年過去了，父親已經年邁，並因過度的體力勞動而積勞成疾，不但滿腔抱負無法得以實現，更是在因突發腦溢血而在醫院的走廊裏延誤兩個小時卻無法得到醫院及時救治的情況下，過早地離開了我們。那年他只有六十一歲。父親的一生辛勞、坎坷、傳奇；在我的記憶裏，他給我智慧、給我力量、給我方向；在我心中他是天下最好的父親。
母親的這一支李姓家族更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望族，家族裏不但有舉人和秀才，更不乏有燕京大學的學子。外公的書法更是遠近馳名，每逢過年求對聯的人能從家門口排到村口，足足有幾里長。外公算是中國最後一代鄉紳中的幸運者了，在運動來臨之前便在自家院子裏的藤椅上無疾而終了，這也免去了他後來目睹任電報局長的長子不幸的結局和小兒子在飢荒的年代裏啃吃野菜中毒身亡的痛苦。父親到包頭打工後，母親一個人在家不僅要照顧七個孩子的生活，還要伺候年邁的祖母。母親常常是白天下田裏幹活，晚上紡紗織布，還要督促孩子做好功課。在父親到包頭的一年後，母親終於接到了父親寄來的隨遷入戶指標。可當時的公社幹部卻無故百般刁難，不給開出遷移證。為此母親並沒有低頭，在她倔強的性格裏從來都不乏一種不服輸的勁頭。她靠著外公生前的威望，搬動了鄉裏所有德高望重的前輩， 迫使這個公社幹部妥協。就這樣，母親一個人帶著七個孩子，帶著全部的家當，先是坐馬車到縣城，再坐汽車 到焦作，又坐火車到新鄉，轉北京再轉大同，最後到包頭。靠著一口袋乾糧和自來水龍頭裏的水，母親硬是把這一趟旅程走成了讓子孫永遠都感到驕傲的故事。來到包頭後，一家人只能靠父親微薄的工資來維持生活， 孩子們都是在長身體的時候，糧本上的定量根本就不夠吃，母親只能用那總共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二十的細糧去換多一些人家的粗糧，為的是讓孩子們填飽肚子。為了給父親減輕負擔，母親和親戚們借了些錢買了把氣槍，把孩子背在身後就在街邊做起了打氣槍遊戲的生意。買不起真的氣槍子彈，母親就用毛線纏著鐵釘自己做，就這樣硬是打出了一片小天地。在我剛剛有記憶的時候，母親接到外婆去世的電報，可母親無力返鄉送別外婆，只能坐在院子裏一邊哭一邊為自己縫製孝衣。那個黑底紅心竹製的針線筐是母親從家鄉帶來的，它時不時會隨 著母親拉扯針線而在地面上發出一陣陣聲響，彷彿在陪著母親一起哀傷。我坐在一旁看著傷心的母親心裏也很難過，母親曾和我說過有一天會帶我回老家見外婆的，可這一下我從未見過的外婆永遠也見不到了。在我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隨母親回濟源住過一段時間，看到了我們家曾經的老房子和清澈的汾河、沁河；也見到了那個曾經的燕京學子現在卻住在窯洞裏消磨餘生的大舅。他已年邁且飽經滄桑，窯洞裏的陳設雖然簡陋但卻格外整潔，而且還有一個在那個年代裏很少見到的放著好些書的書架。可我不知道的是那個時候的大舅還沒有平反，很少有人和他接觸，母親帶著我買了兩包點心去看他時，他的臉上漾著久違的快樂。母親生在讀書人家，卻沒有讀過什麼書，但基因裏卻少不了對文化的渴望。她對子女的要求永遠是把學習放在第一位的，只可惜，我的兄姊生不逢時，雖然個個都是班裏的好學生，但不是因為家庭困難不得已提早工作，就是因為父親的歷史問題和被上山下鄉的大環境所迫失去了讀大學的機會， 只有我這個最小的孩子趕上了文革後重新開啟的高考。母愛總是無微不至的，我喜歡吃什麼，衣服是不是又到了換季的時候，這些都是母親最關心的事情。父親走後，我成了母親最大的寄託，在送我上大學走的那天，母親在站台上失聲痛哭的樣子多少年來一直揪扯著我的心。兄姊們都已經成家，本來家裏只剩我和父母三人，可就僅僅在幾十天內，只剩下母親孤單的一個人了。 畢業後，我在一所中學教書，母親陪伴著我度過一段溫 馨的日子，我曾牽著母親的手去看台灣電影《世上只有 媽媽好》；也曾用我努力賺來的錢為母親買了她心心念 念的金戒指和金耳環。母親當即就戴上了，我這時才發現母親的耳朵上早已有穿耳環的洞，母親告訴我說，那是小時候外婆給扎的，上一次戴這些東西還是三十多 年前在豐鎮的時候，父親做生意賺了錢買給她的。看到
母親高興的樣子，我也感到無比的幸福，只是覺得母親這三十多年來的隱忍是我無法想像的。後來，我下海經商，遠赴深圳，母親七十多歲高齡還來照看我的孩子。母親回到包頭後由於穿著有點像南方人，被幾個圖謀已久的壞人跟蹤，哄騙她說我在深圳有難，要母親花錢救我。母親聽對方說得有鼻子有眼且對我們的家庭情況瞭如指掌便信以為真，結果被騙去了所有的積蓄。我聽到消息，被感動得不住地流淚，母親一生勤儉，恨不得 一分錢掰兩半花，可當她聽到兒子有難，卻捨得傾其所有。因為人地兩生，母親不願再來深圳生活，為此我特意在內蒙古為母親買了房子並註冊了一家公司，為的是能陪伴在母親身邊。只要時間允許，只要我在內蒙古， 我經常都是驅車一百多公里回家和母親同住。七十九歲那年母親股骨脛骨折，我頂住幾個兄姊的壓力堅決主張為她積極治療，手術後很快就可以恢復正常行走。 她每日傍晚都會坐在小區的入口處等我，看到我的車開過來，便毫不遲疑地起身跟著我的車子回家。那一刻我就感到家的溫暖是用多少錢都無法買來的。八十八歲那年，母親因糖尿病併發症導致腳趾潰瘍不癒，在家庭裏 一片陽壽已盡、放棄治療的輿論壓力下，在我的中學老師的鼓勵和幫助下，我堅持為母親做了截肢手術，因為挽救母親的生命在我看來是一件決不允許協商的事情。之後，母親行動不便，只能坐在輪椅上了，兩個受我委託且每月接受我支付贍養母親生活費的姊姊，只顧為這點費用的分配吵吵鬧鬧，卻很少能陪母親出去散散心、 說說話。母親開始變得自言自語，漸漸地患上了阿茲海默症。母親好像不再認識我了，可卻常常在一個人的時候不住地呼喚我的名字。為此，我很想把母親接到深圳居住，但因當時我一直單身，又要照顧生意，家裏經常沒有人，我便只能和同在深圳的哥哥商量可否一起把母親接來，只要我在深圳我來照顧，如果我不在，哥哥嫂嫂來照顧，我另外每個月支付哥哥一筆贍養費。起初哥哥滿口答應，可卻遭到一直沒有工作而長期賦閒在家的嫂嫂的堅決反對，一向懼內的哥哥選擇了向嫂子妥協。 哥哥結婚後就像變了一個人，好在哥哥沒有兒子，不然這個女人必定毀他三代。這件事情之後，我和哥哥幾十年的感情也就此畫上了句號，再也沒有來往，再也不願來往。母親九十二歲的那年除夕，接到侄子電話，說母親在大姐家裏陷入昏迷，而滿腦子老思想的大姐則拒絕把母親送院。我讓侄子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給當院長的朋友打電話求援。好在院長很給力，在最短的時間內安排入院搶救，我也在大年初一趕飛機回到了包頭。在 ICU 裏住了很多天，又轉到普通病房，在院長和醫護人員的關照下，在和深圳的幾位醫生朋友的共同策劃下，又一次把母親從死神手裏奪了回來。回到家後， 哥哥姊姊忙著各自家中的事情很少來探望，而我卻獨臂難支，又不能在包頭待太久，無奈之下只能把母親送回到了養老院，而回到包頭的我也因過度勞累而大病一場。母親九十五歲時的一個晚上，我在香港又一次接到侄子打來的電話，說母親在養老院裏走了，走時身邊沒有一個人陪伴。據養老院說；發現母親有發燒和嘔吐的 現象，便給一個姊姊打了電話，姊姊也去了，但沒有安排送院，又因擔心要下大雪，惦記已經三十多歲的「媽寶男」兒子是否能吃好飯，便沒有繼續陪伴母親而匆匆離開了。就在姊姊離開後的當天晚上，母親便無聲息地 走了。我急急趕回去，抱著母親的身體痛哭一場，在處理完母親的後事並把父母合葬後，拒絕參加家裏人的聚餐，便離開了包頭，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雙親在，我尚知來處；雙親不在，生命只剩歸途。我曾經溫暖的家， 給我生命和愛的家，從此就只能永遠地留在心裏了。
第二輯「柏拉圖如是說」取自其中一首詩的詩名， 而本輯包含的二十七首作品基本上都是在體現一個反 思的主題。人生走過大半程，怎麼能沒有一點感悟和認知，但如何以詩歌的方式講出來，又講到什麼程度合適，確實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但無論如何，人有權利不被任何單一的信息洗腦，而應該了解任何一件事情 的全部經過，拒絕支離破碎和斷章取義。詩歌的本質就 是源自於哲學，或者說哲學無法說透的東西便是詩歌的用武之地。〈柏拉圖如是說〉正是以詩歌的語言在詮釋著柏拉圖的「洞穴效應」。而〈冬天裏對童年的遐思〉 則是用現在的眼光去看待過去發生過的事情，用穿越的方式來找尋歷史驚人的相似與周而復始的必然結果。〈渡口〉則是通過對生與死的認知，從而確立對生命的態度。總之，這一輯主要是在思考，思考真理與謬論、 思考強大與弱小、思考得與失、遠與近、美與醜。這個世界上一切東西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時間的推移， 你常常會發現原來你苦苦追尋的並不一定是你最想得到的。而這才是真正的一切兼是空的道理，並不是你什麼也沒有，而是得非所願，造化弄人，一切彷彿都是一齣戲。
第三輯「陽光的秘密」主要是受詩人北島所著的 《時間的玫瑰》一書的啟發，對幾位在世界詩壇留下深深印記的現代詩人的緬懷。另外還包括了紀念詩人流沙河和去紐西蘭顧城故居時有感而發寫下的兩首作品。在這一輯的十二首作品裏，每一位大師的句子都閃耀著不朽的光芒，穿越時空，覆蓋著過去和現在，彷彿在講述著不同時代、不同國度、不同種族的人看似不同卻又格外相似的人生旅程。
第四輯「一種感覺」應該說是對情感的再思考，有 自己曾經執著的、也有被忽略和遺忘的，中年之後再一 次回想，卻是另一種感受。美好的青蔥裏有多少稚嫩和遺憾，也許只有拿起來再放下，走過去再回頭，才能深深感受到。可歲月不可能回頭，時光也不會倒著走，用過來人的經歷給年輕人講大道理永遠都是徒勞的，就像自己年輕時常有的那種不屑的神情，又何曾考慮過年 長者的一片良苦用心？本輯選取的十六首詩裏的「她」 包含了過去的戀人，曾經的同學、朋友，萍水相逢的女子和未曾謀面的夢中情人，以及社會事件中某個假想的替身。分別代表著感情的多種角度和多個維面，又從不同的角度和維面中折射出人類對情感的多層次需求。 一個健全的人、一個坦率的人、一個純粹的人，必定會直面這樣的需求，並且在這人類複雜而豐富的情感需求中 做出既尊重他人又尊重自己的取捨和選擇。當然，反思最多的還是自己的初戀，但此時的心境已和三十年前大有不同，當你看清了感情裂變的本質，你懷念的只能是無法回去的往事，而不再是往事中的那個人。就像我在〈你和故事〉中寫到的：「真的不想再翻出過去的你/ 你離開的方式像一塊橡皮/擦去了你曾經寫給我的所有誓言/我能珍藏的/只剩下那張已經發黃的稿紙」 再比如在〈之後的回憶〉裏我這樣寫：「沒有什麼比影 子更純粹/懷念把記憶過濾/再塗上自己喜歡的顏色/ 將我們曾經的愛情進行到底」。是啊，愛情本身是不會改變的，那是一個人一生的追求和夢想。改變的只能是 愛情中的某一個角色，痛定思痛，我們所要忠貞的只能是心中不變的愛情，而不是愛情中已經改變了的人。
第五輯「消失的老街」是對我童年和故鄉的懷念， 那種雖然貧窮，但簡單、樸素的情感卻是深深烙在心靈深處的。那條老街裏有鐵匠鋪、縫紉店，還有坐在黃綠 相間的柳條上哼著市井小調編著筐笆的篾匠。那個時候垃圾從來都不會亂丟，人們要等到收垃圾的馬車車伕搖 響鈴鐺，才會把自己家的垃圾丟到車上。可當物慾漸漸主導了生命的價值而世風日下時，對過去的懷念就不僅僅侷限在懷念的範疇了。在童年的記憶裏，我最想提到 的就是那個慈祥的房東薛奶奶。她有三個兒子，其中兩 個大名鼎鼎，一個是大學校長，一個是國家級文工團團長、小提琴家。本來我們住的那個院子都是她的，可在文革中她被迫害致死，整個院子都被充了公。我只知道小時候她特別喜歡我，無論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會特別給我留一份，她也同情我父親的遭遇，更是常常以央求的口氣讓我的幾個哥哥幫她做點小事，而後又千謝萬謝地塞給哥哥些零用錢，她就是以這種不傷害我們自尊的方式幫助著我們這個人口多、生活困難的家庭。在 一次批鬥會上，她從站著的凳子上摔下來，當時就不省人事。第二天早晨我對母親說，昨晚夢見了薛奶奶，她告訴我她明天要死了。母親聽後呵斥我不許胡說，可怔了一會兒，又給我換了件乾淨的衣服，領著我去看望了 薛奶奶。薛奶奶已經被趕出了正房，住在了她的孫女家裏。那是一間以前的庫房，在小院大門的外面。薛奶奶躺在火炕的最裏邊，蓋著厚厚的被子，臉色有些發黑， 眼睛似閉非閉，眼角還掛著未乾的淚痕，一副奄奄一息 的樣子，已經不是往常那個笑容滿面的薛奶奶了。母親拉我走到跟前，叫我喊聲薛奶奶。我用怯怯的聲音連著喊了兩聲，薛奶奶似乎聽出了我的聲音，努力地睜開眼睛，又努力地把頭扭向我的方向，綻開了平日裏她曾對著我的那份笑容。我突然未經母親許可便大聲說了句：「薛奶奶你不會死的，不會的！」母親有點不好意思， 摟了摟我的肩膀，示意我不要亂講話。可薛奶奶卻笑 了，她用很微弱的聲音吃力地說道：「好孩子，人哪有不死的，可奶奶臨死前能看到你很高興，你很像奶奶那兩個兒子小時候的樣子。」說到這裏奶奶停了停，喘了幾口氣，然後接著說：「雖然他們現在也被關了起來， 但你以後還是要好好讀書，你一定會有出息的。」薛奶奶再一次停了停，微微閉上了眼睛，最後似乎是自言自語地弱弱地說了句：「天總會亮的。」這時，我看到有兩顆淚珠從薛奶奶的眼角滾落下來，濡濕了她兩鬢的銀髮，我的眼裏也噙滿淚水，視野變得模糊，彷彿眼前顯出靜靜的河面和一大片松樹林，在嚴寒的冬天，掛著晶瑩的霧凇，薛奶奶正站在樹枝下向我微笑。第二天早晨，窗戶紙上剛剛露出一點亮光，我就被從奶奶住的房子裏傳來的哭聲驚醒了，我知道一定是薛奶奶走了。 薛奶奶走後我常常在夜間看見她，看見她趴在我家的窗戶上看我，笑瞇瞇地和我說話，我有些害怕，整晚不敢睡覺。母親知道後，特意去買了些水果和點心，點了根香，然後靜靜地說：「他薛奶奶，我知道你惦記孩子，常來看他，可孩子還小，有點害怕，等孩子長大了會記得你對他的好，現在就讓孩子平安長大吧！」說也奇怪，打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在夜裏看見過奶奶。可五十多年過去了，我忘記了許多童年的夥伴，兒時的同學、 長大後的同事以及商場上的酒肉朋友，可薛奶奶卻一直 住在我的心頭和心頭那座曾經方方正正的小院子裏。
第六輯「霧裏看花」所選的二十四首詩主題比較多元，其中特別收錄了我在大學時代的三首作品，雖略顯幼稚，但卻記錄了我在那個時代的影子。在這二十四 首詩中，有困惑、徬徨和不解；也有內心深處的自我問。但我知道，無論是寫自己還是寫別人；也無論是寫花寫草、還是寫蛇寫天鵝。其實我都是在寫自己的憤懣和不滿；寫自己的期待和執著。我不願放棄夢想，我更不願對這個世界失去信心，因為這就是我願意繼續生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邢鐵
貳零貳參伍月於香港
關鍵字詞： 兒時夢想、故鄉、歷史、生命意義